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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航370失联10周年:“俺孩子还活着。”

阿一 最人物 2024-04-22

2024年3月8日,马航MH370失联10周年。3月3日,马来西亚交通部长称将尽快恢复对10年前失事航班的搜索工作,但乘客家属与真相和亲人的距离,和一切开始的那天一样遥远。


3年前,我们写过一篇文章,关于一位MH370失联者的父亲,栗二有。


2014年3月8日之前,他是河北邯郸山村里的一个农民,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,跟陌生人说话会害怕。后来的10年,为了发出声音,提醒人们MH370仍在失联中,他学会了用智能手机、学会了拼音,同一条微博重复发30次,生怕别人看不到。


这与我们对话的过程形成一种的互文。无论是乘客家属,还是相关见证者,无一例外,都真诚恳切地讲出了与这位父亲和MH370有关的故事,以期发出更大的声量,保持公众对MH370的关注度。


他们高声讨论这件事,是渴望有朝一日,可以不再这样讨论它。


岁月与思念并存,绝望与希望并生,让这段痛史有了血肉。这个特殊的节点,我们决定重发此文,希望这个故事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它应有的生命力。



2021年3月6日,为了能够在2天后顺利进京,64岁的栗二有一大早就去县里的医院做核酸检测。7年前的那架飞机带走了他的儿子,中兴公司员工,栗延林。

 

8日零点刚过,他从河北最南边的小县城赶到了邯郸火车站。K158次列车,0:55发车,6:17到北京西站,这趟车他已经坐了7年,上百次,每次都买最便宜的硬座票,64块5毛。

 

栗二有和其他家属在北京汇合,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前往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馆,向马来西亚政府递交诉求。

 

2021年3月8日,栗二有(左二)和其他失联者家属,在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馆门前


站在大使馆门前,家属们一如往常,把自己想说的写在白纸上,举在胸前,栗二有写的是:不要隐瞒,要公布真相。

 

不知从何时起,“要人”变成了“要真相”。

 

活动一直持续到天黑,收效甚微,当栗二有搭乘当日最后一班火车回到邯郸时已经凌晨2点,回家的路上,一片漆黑。

 

从年轻的时候开始,栗二有就热爱读书、写诗,儿子失联后,他写了2000多首诗歌,其中有一句:

 

我只有在这黑夜的路上,才稍稍有点做父亲的感觉。

 

过去7年,栗二有的每一天都像是漫漫长夜,向我讲完下面他的故事时,他已经抽完整整13支烟。

 

 

2014年3月7日晚上,栗二有接到了儿子从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打来的电话,内容像平时一样简要:“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,早上6点多到北京,我女朋友来机场接我。”

 

栗二有听了特别高兴,儿子口中的“女朋友”其实他只见过两次面。那是一个多月前的腊月二十九,他拽着儿子相亲认识的女孩。


时间往前推到2014年春节期间。那年,邯郸下了一场很多年不见的大雪,过完年,正月初八(2月7日),老两口踩着雪送儿子去村头的省道等公交,望着远处的雪后夕阳,栗二有心里忽然泛起几点沧桑,儿子笑他:“我去马来西亚就是搞个项目,搞完立马就回来。”

 

栗二有家唯一一张全家福


一个月后的3月8日,栗二有要到瓷器厂上早班,盘算着中午就能见到儿子,就让孩儿他娘赶紧买点肉,做点好的。一进车间,又跟工友说:“老吴,我儿子今天就回来了,过两天给你尝尝马来西亚的烟。”

 

那天天还没亮,女孩就赶到了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,期待着两个人的第三次见面。

 

早上8点半,距离到达时间已经晚了2个小时。女孩不停抬头确认LED显示屏,上面不断滚动着进港航班的信息,只有一条置顶的航班消息一动不动——

 

航班号:MH370;出发地:吉隆坡;计划到港时间:6时30分;预计到港时间:无;备注:延误。

 

“出事了。”接机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,并把手机高举着传递给周围的人看。那是一条由法新社发布的消息,“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称与一架飞机失去联系”。

 

女孩慌忙拨打栗延林的电话,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……”

 

9点左右,中国民航局发布消息证实:MH370航班失联。机上共载有14个国家的239名乘客,其中154名来自中国。

 

栗二有家的座机也是在那时响起的,女孩说:“飞机好像出事了,让家属都去北京丽都酒店。”

 

接电话的闺女又打给了栗二有,他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,但只能听到家里哭声一片。

 

他跟领导告了假,三步并作一步跨出车间,骑上电动车向家里飞奔。快点,再快点......结果蹭到了北边开来的货车。“不想活了,骑那么快还横穿马路?!”司机踩着刹车,狠狠地嚷道。

 

他赶到家时,闻讯而来的村里人已经把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,七嘴八舌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,他推门进去就看到妻子瘫倒在地,两个闺女在一旁不住地哭。

 

看着电视新闻里的字幕,栗二有想不明白啥叫“失联”,在他前半生的字典里从未听说过这个词,一直到坐上赶往北京的车,他都以为估摸着自己到北京的时候,儿子也就到了。

 

栗二有与妻子刘双风


后来,他和妻子在丽都酒店一住就是50多天,很长一段时间里,老两口没沾过床,不是在新闻发布会现场,就是在房间里看新闻。

 

“啥叫失联”、 “咋叫我们摊上这样的事情”……两人恨不得能钻进电视里,打探出任何有关“失联”的隐情。

 

直到如今,栗二有一直在咀嚼“失联”二字的含义,却始终没能走出这个迷宫。

 

 

在丽都酒店期间,村支书曾给栗二有打来电话,让他压抑的心情释放了些许:“叔,您二老就放心在北京等消息吧,咱家里我已安排了专人看守。”

 

那时的栗二有以为,带儿子回村给列祖列宗报平安,只不过是时间问题。但是在那之后,除了家里的红白事,他就再也没回过老家。“没脸见村里人,没脸到孩子爷爷奶奶坟前。”

 

2014年3月8日之前,他的儿子栗延林曾是全村的骄傲。

 

栗二有虽然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,却在家里布置了个书架,成为村里的奇观。碰上阴雨天,村里人总凑在一起搓麻将,但他偏偏喜欢坐在屋里看书。为了让儿子多读书,他看到好书就会往家买,“宁可少抽一包烟,也要多买一本书”。

 

栗二有家的书架


他至今记得,1997年,儿子考进了全区最好的中学、最好的班级,那一年香港回归,到处都在放烟花,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送儿子去学校。

 

栗二有的大闺女知道弟弟学习好,早晚是要读大学的,但家里负担重,就早早出去打工。“她那时候1个月才能挣100块钱,挣了钱就攒着。弟弟后来上大学的钱,都是她攒出来的。”

 

高考那年,因为在书上看到过岳麓书院的一句对联“惟楚有材,于斯为盛”,栗二有便让儿子报考长沙理工大学,学先进的通讯专业。

 

栗延林毕业之后,先是进入诺基亚工作,又跳槽到中兴,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网络工程。村里人并不懂这些,只知道他是十里八乡最有出息的孩子。3月8日当天早上,瓷器厂的王嫂还跟栗二有打听:“老栗,你儿子在哪上的大学?我闺女今年考上了也让她去那个大学。”

 

2013年底,由于公司要在国外拓展工程,需要被外派的栗延林面临4个选择:印度、泰国、俄罗斯或者马来西亚。

 

“印度太热、泰国太乱、俄罗斯太冷”,栗二有听说马来西亚有个马六甲海峡,很多运东西的船都从那儿走,就拿了主意让儿子去马来西亚。

 

那几个月,是栗二有这辈子最如意的时刻,儿子是全村第一个出国的孩子,读书时的助学贷款终于还完了,儿媳妇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,他趁着农闲到瓷器厂打工,想多攒点钱,给儿子娶媳妇。

 

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,却又戛然而止。

 

后来的七年,那个让全村人羡慕的决定一次又一次被提起,老两口只要吵架,妻子的第一句话总是:“就是因为你让孩子去马来西亚!都是你把孩子害了!

 

每到这个时候,栗二有都会忽然陷入沉默,躲到门外,用力嘬着烟。

 


儿子出事之后,妻子刘双风有时像变了个人一样歇斯底里,栗二有总是能哄就哄,因为医生说她也不想这样,这是病。

 

从丽都酒店回到闺女家,刘双风经常整夜整夜不睡觉,就坐在电脑前,累了就趴一会儿,家里人让她躺下,她就说想离儿子近一点。有时好不容易睡着,睡梦中会无缘无故坐起来哭喊,摔手机。第二天栗二有问起来,她自己也疑惑,“我没有摔,我没有哭。”

 

在妻子彻底摔坏3个手机后,栗二有听村医讲这是心里头的毛病,就带她到县医院,那里的医生听说是MH370的家属愣了好一会儿,说:“县里没有精神科,得去市里。”

 

到了邯郸市中心医院,医生接诊后在诊断书上写了5个字:重度抑郁症。

 

趁着刘双风不注意,医生把栗二有拉到一边,小声说:“说实在的,像这样的情况,任何药都不管用,相思病,没法治。”


栗二有的妻子,刘双风


心理医生刘金鹏曾在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,受马航雇佣,为MH370乘客家属提供心理服务。

 

在工作中,她小心地避开“感同身受”这个词,“很多家属提到这个词的时候,会觉得非常愤怒,你凭什么感同身受,我过的什么日子,你过的什么日子。”

 

作为2个孩子的母亲,她曾试图将自己代入其中,“如果是我发生这种事,我能不能活?答案不一定。真的,我可能活不过3天。”

 

确诊之后,栗二有每隔半个月就到医院帮妻子拿药,一次495元,几个月后家里实在负担不起,就开始吃村医给的安定药,一毛钱一片。开始是发作的时候吃一片,后来两片、三片才管用。

 

一年多后复查,医院的医生一再警告一毛钱安定药有副作用,栗二有才赶忙给妻子停药。

 

栗二有与刘双风丨摄影 常克永


那段时间,正赶上小外孙女出生。之后,两个闺女都把孩子交给母亲照料,刘双风的日子渐渐被孩子们的哭闹声填满,发作的次数少了许多。但栗二有还是小心翼翼,生怕一个不小心,用力维持的“正常”又被打回原形。

 

他至今不懂那些药到底是作用于身上的哪个器官,不懂抑郁症到底是个啥病,只是在无数个深夜,听到妻子的哭声几乎要掀翻了房梁。

 

 

和我对话时,栗二有常常脱口而出一些词语“蒙特利尔公约”、“先期赔款”、“登机录像”、“黑匣子”……如果不是长期劳作的身形和明显的口音,很难将他与农民的形象联系到一起。

 

然而,在熟悉的人眼中,这样的他与7年前,判若两人。

 

姜辉也是MH370失联者家属之一,他的母亲姜翠云在飞机上。他形容自己和栗二有,就像是一条战线上的默契战友。在他的记忆里,当年第一次出现在丽都酒店的栗二有并不惹人注目,很少讲话,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。


栗二有在某次见面会间隙吃泡面


唯一一次有印象,是在一次家属委员会的会议上,栗二有忽然闯进办公室说:“我就是个老农民,不会说话,但谢谢大家了。”说完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,便转身离开。

 

“大家都挺意外的,还没明白过味儿来,人就出去了。”姜辉说。

 

栗二有回忆:“那个时候我除了抽烟、除了哭,什么都干不了。”

 

2014年3月24日,飞机失联第17天,时任马来西亚首相纳吉布忽然宣布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,新闻画面下方配了一行字:机上无一人生还。

 

看到这条消息,刘双风一头栽倒在地上,栗二有“腾”地一下站起来,把妻子交给近旁其他失联者家属看护后,就跑向位于丽都酒店二楼的临时新闻发布厅,一些家属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,栗二有大喊:“家属们,不能在这里死等了,必须去大使馆发出抗议!”

 

那天,几百个家属组成一支队伍,徒步近一小时,浩浩荡荡地冲向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馆。经几次交涉,家属们收到了一份书面文件,“机上无一人生还”并不是纳吉布的原话,他们的亲人还有活着的可能。

 

“从那天起我就变了一个人,我知道我必须说话,只有发声,才能让大家帮助我们。”栗二有说。

 

彼时,涌进丽都酒店的记者告诉他,微博上有很多陌生人在为飞机上的乘客祈福,栗二有一脸困惑:“啥是微博?”

 

在那之前,他的通讯工具只有一部老年机和家里的座机,到北京后,看到一些年轻的家属对着大屏手机议论,他就伸着脖子凑上去看。

 

飞机失联之初,马航给每户家属发了3万元安抚费,栗二有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,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其中一部分买了一部智能手机,又用了将近3个月,才独立操作,发出第一篇微博(@现在的现在先生)——


“MH370,你在哪里?”

 


“微博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,我想让大家都同情我们,给马来西亚政府施加压力,去找我的孩子。互联网是有记忆的。”如今的他,已经成为微博深度用户。

 

当初帮他注册微博的是年轻家属程利平,她是《画皮2》的梳化师,飞机上有她的丈夫鞠坤,曾多年担任李连杰的替身,是《一代宗师》等电影的动作指导。

 

然而,时隔7年,当程利平再被问起曾经对栗二有的帮助,她已经印象全无,“当时我的关注点不在那里,满脑子都是‘人去哪里了’”。亲人失联后的日子,光是等待,已经耗尽了家属们大半的精力。对于栗二有而言,MH370就是他余生的全部。


马航MH370失联者家属程利平


这7年,只要攒够了路费,他和妻子就买票去北京,“去了多少次北京,呆了多少天,我记不清楚了。”刚开始,一个月去4次,后来减少到2次。最多的时候在北京一连住了22天,但为了省下更多钱找儿子,两人从未住过酒店。

 

夏天在广场上、地下通道里睡,被人撵来撵去。冬天就到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,买一杯最便宜的饮料将就一晚。实在熬不住,空港物流园附近50元一晚的招待所,是他们最奢侈的落脚之处。

 

每次到北京,栗二有都要到空港中心找马航的工作人员质问,从北京西站出发,50公里的路程需要借助地铁。对他来说,坐错车、坐反方向是常有的事,很多次从地铁口出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“刚问完扭头就忘,有时候自己跟自己生气,后来碰南墙碰得多了就会了。”

 

2018年8月3日,22点,北京西站,栗二有的妻子刘双风枕着822页《MH370安全调查报告》等待次日回邯郸的火车,报告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综上所述,调查组无法确认MH370失联的真正原因。”


2015年1月29日,家属们又聚在了空港中心。那天的见面会有些不寻常,许多穿着橙色马甲的医护人员在现场待命,会议上,马来西亚航空突然宣布MH370航班失事,并推定机上239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。

 

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面对这样的“推定”,会面室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,场面一度失控,有人挥舞拳头,有人上台抢夺话筒,栗二有疯了一样砸桌子,满腔的愤怒和绝望堵在嗓子眼里,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
 

那年春节期间,家属们愤然决定自费前往马来西亚,向马方政府施加压力。

 

栗二有的机票是托姜辉买的,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微信转账。拿到2张马航机票的那一刻,希望与失望同时涌上心头。他在背包里装了一盒晕车药,又灌了一瓶老家的水,希望可以消解对飞机的一部分恐惧。

 

栗二有与刘双风到马来西亚寻找儿子


6个小时的航程,他掏出刚买的马来西亚地图和自己做的行程规划,反复检查。因为身穿印有“MH370平安回家”字样的衣服,所以总有人上前打听“飞机找到了吗”,栗二有只能连连摆手,然后,摘下老花镜抹一把脸。

 

第一次用智能手机、第一次发微博、第一次微信转账、第一次坐飞机、第一次走出小山村……老天用一种极尽残酷的方式,改写着他57岁之后的人生。


 

“俺孩子还活着。”


在很多场合,这句话是栗二有最重要的发言,又怕城里人听不懂,改口“我孩子还活着”。

 

“我还留着证据。”在他看来,很多事情可以佐证这个结论。

 

2015年春节的那次跨国寻亲,他跑去儿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单位,询问“人到底是死是活”。接待的人对他说,“你儿子没死。就在这个屋里,他跟你一墙之隔,但是你永远见不着了。”他和其他家属聊及此事,坚信这是人被绑架的暗示。

 

当时,还有一个自称驾驶了20多年飞机的老飞行员告诉他,以自己的经验判断,这个型号的波音飞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瑕疵的。栗二有不懂“瑕疵”是什么意思,便追问“是不是不会出故障”,得到了肯定的答复。

 

回国后,他坚持每周六晚上给儿子打电话,对“您拨叫的电话已关机”听而不闻,然后对着电话说“家里下霜了,你多穿点”、“你三舅今早走了,前两天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”……之所以选择星期六是因为“怕耽误孩子在外边工作”。

 

他始终记得,出事后1个月接到的一个国外号码。他专门找了电信公司,查到号码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。2015年,儿子QQ的状态曾显示在线;2017年左右,对方忽然发了一个字——“在”。  

 

他连忙找相熟的记者帮忙打听,得到的回复是“被盗号了”,然而他写给腾讯公司的信一直没有得到回音,“可能是我把地址写错了”,他没有继续深究。

 

“那就是我的孩子!为啥我确定是我孩子发了?我儿子1985年生,在我们农村,像他这样的年龄,娃娃都上学了,所以我每次打电话没有别的话,就是让他赶紧成家。一直说,他肯定烦,总是回:是、行、中,就一个字,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父子俩是这样说话的。”他一遍一遍地向人讲述这段经历,每一次都坚定且认真。

 

“现在的现在”为栗二有


那几年,栗二有时不时会接到一些奇怪的电话,电话里的人带着神秘的语气说:“我知道在你的孩子哪儿,你给我打钱,我就告诉你。”

 

“多好的好事啊。”结果钱打走了,电话就打不通了。

 

如此,他受过几次骗,也骗自己。自打出事之后,他就把儿子用过的座机、手机、传呼机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。“不一定哪一个时刻,他打来电话,我在院子里就能听到。”

 

这一挂就是7年,“早就没电了,我也知道不会通,但挂在那我心里舒服点,要不然,这7年真的活不过来。”

 

只有活着,才有可能等到儿子。

 

 

在栗二有的书架上,他最常翻动的书是《鲁滨逊漂流记》,他骄傲地说,鲁滨逊是儿子小时候心中的英雄,长大后曾特意买来英文原版研读。出国之前,儿子还同他开玩笑,要去热带看一看鲁滨逊住过的小岛。

 

他认为,儿子现在或许正在一个荒岛上,“他一定能生存下来的,像鲁滨逊一样”。

 

2016年2月28日,美国探险者吉布森在非洲东海岸找到边缘印有“No Step”的残片,在官方发布的《MH370安全调查报告》中,这块碎片被描述为“几乎肯定来自MH370”。

 

那年年底,姜辉提起想到飞机可能到的地方走一走,栗二有马上响应,“那次花钱最多,到现在还没还上”。

 

2016年12月3日,由来自3个国家的8名家属组成的队伍,在发现过疑似残骸的马达加斯加岛集结。姜辉表示,他们的目的是希望用家属的诚意来促成官方力量坚持搜索。“让他们知道家属没有放弃,希望他们也不要放弃。”

 
栗二有与姜辉(中)在马达加斯加

那天,一行人刚到马达加斯加圣玛丽岛的海边旅馆,行李还没放下,栗二有就摘下树上的一个野果吃。姜辉忙说,“你别瞎吃,别中毒了。”

 

“我说了他还在那咬、说了他还在那咬。”姜辉回忆。

 

非洲的海滩滚烫,穿鞋踩在上面也不好受,然而栗二有却忽然躺下,两条腿半蜷着,对姜辉说你给我拍个照片。

 

“我儿子在家睡觉就是这个姿势,我试了心里才踏实,我能活,我儿子就能活。”栗二有说。

 

栗二有躺在沙滩上

在一次跨岛搜索中,栗二有差点没能活下来。


因为听说不远处的一座小岛冲上岸的垃圾比较多,找到残骸的可能性更大,所以一行人租了快艇前往。即将靠岸之时,小船忽然被大浪掀翻,所有人都掉进海里,栗二有不会游泳,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海水淹没,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
 

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上岸的,只记得船长浑身都是口子,淌着血,自己则在岸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。

 

在短时间内找到疑似残骸,是一个小概率事件,然而当一切发生,家属们不知道自己的运气算好,还是差。

 

那天,姜辉走在前面,忽然听到后面的栗二有大喊“大海,我来找你了”,顿时满腹凄凉。


栗二有在马达加斯加呼喊儿子

几乎是在同一时间,他看到了那个蜂窝状物体,在烈日的暴晒下,反射出光芒。

 

寻亲的人都凑了过来,足足有几分钟,没人说话,大家心照不宣,姜辉手中的物体与专家描述的飞机残骸非常接近。

 

姜辉与栗二有


栗二有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,一瞬间的兴奋被随之而来的巨大无助吞噬,将痛苦的人们拉入更深处。

 

姜辉形容那趟马达加斯加之旅“是一段很残忍的旅程,在空难史上,从没出现过由家属主导搜救的情况”。

 

然而,他们的行为没能撼动什么,一个月后,2017年1月17日,马航MH370水下搜寻行动暂告中止。

 

 

2014年5月2日,栗二有是最后一个离开丽都酒店的家属,回到家后,他买了一个计时牌,每过一天,换一个数字,“像刀割一样”。

 

从7年前开始,计时牌就是栗二有家的日历。从2位数到3位数,现在是4位数,“2563天了”,他日复一日地算着日子,自己的儿子却总是没能出现。

 

2021年3月7日,MH370失联2556天‍

栗延林的房间至今还保持着原状,栗二有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去打扫一下。


栗延林的房间仍保持原状丨摄影 常克永


过年过节,刘双风包了饺子会往冰箱里放一屉。飞机上有很多年轻人,家属中有很多老人,姜辉曾经拉开过一些家属的冰箱,发现里面被食物塞得密不透风,“他们说,等孩子回来再买,就来不及了”。

 

2018年12月18日,马航MH370失联者家属李秀芝因病去世,她并不是第一个在等待中离开的人。李秀芝的情况与栗二有相似,飞机上是她的女儿,一名优秀的外语高级翻译,家里的婚房早已装修好了,只等她出差回来就完婚。

 

栗二有最后一次见她时,她对他说:“老栗啊,你在微博上发的那些诗,我都原原本本地记录、打印下来了。咱俩的心情是一样的,你所说的也是我想说的。下次我带给你,还有几个错别字给你改了改。”

 

马航MH370失联者家属李秀芝


栗二有最终没能拿到打印好的诗稿,姜辉在家属群中表达哀思:“倒在寻亲的路上,不知是否算是一种慰藉或解脱。”

 

自从2018年11月30日调查团队解散之后,家属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“好好活着”。

 

“我们只能好好活着。”栗二有说。

 

2016年,心理医生刘金鹏自掏腰包买了100棵榛子树苗,冒着风雪运到栗二有家里。又找来自己的专家朋友,教老两口如何浇水、打药、剪枝……

 

2016年,刘金鹏与栗二有、刘双风一起种下榛子树苗丨摄影 常克永


栗二有把这些榛子树当作是希望,想着开花结果的时候,儿子或许就回来了。

 

然而,因为他常年奔波在寻亲路上,树也渐渐荒芜了。

 

2020年年底,根据相关政策,榛子树那片土地要被流转,栗二有不想给村里添麻烦,便忍痛点头了。

 

村长带人铲树那天,他躲在家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

寻找儿子的这些年,他已经记不清抽了多少烟。


当氤氲的烟雾弥漫在眼前,他或许能隐约看见从前的日子:一家人生活平淡,每当有炊烟升起,儿子会回家吃饭……


烟熄灭后,他又启程了。


直到如今,2024年,栗二有的微博仍在更新,每一条都与马航MH370相关。



图片来源:常克永、受访者、网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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